此次春节，我时隔一年半回到家乡昆山，大致是呆惯了干燥的朔方，忽然对这座水乡感到闇练又生分：空气是湿润的，朝晨是实足水汽的，手上不擦润肤霜也不会皲裂。
相干词，大批期间，在我眼中，已高度当代化的昆山市区并无水乡的形态。固然它水网密布，但马路宽广，车来车往，河谈里久不见有船了。
于是，在大年月吉，与很多试图梦回水乡的昆山东谈主不异，我去周庄逛了逛。尽管有营业化与保守化的争议，这确是座千百年来仍是“目下交游，皆须舟楫”的古镇。
亦然那天，我结子了船娘许竹银，并第一次坐上了周庄的手摇船——往日我并不肯轧这闹忙。许竹银告诉我，看周庄，一定要从水上看，唯独水的视角，才气实在反馈出这片泽国水乡的相貌。
驶在周庄小河里的手摇船们。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
01
正月里周庄要作念戏。年月吉早上九点多，两位捧元宝、拉“天平地安”条幅的“财神爷”已站在古镇牌坊下了。傍边是舞龙、挑花篮的两排队。花篮都扮成乌篷船，垂着两片蓝色丝绒布，水波不异推着船。
往南三百多米，沿河停着许竹银和船娘们的十几只乌蓬船。都是蓝篷顶、木结构的手摇船，四五米长，一米多宽，限坐六东谈主，船尾搁一支长橹。这些船一只接一只排队泊着，恭候前哨游船船埠上旅客们的召唤。
许竹银说恭候是最舒心的期间。月吉的朝晨是阴天，划子微晃在湿淋淋、白花花的空气里。她将遮雨的卷布塞进船舱，用拖布滚一滚地板，然后拿出茶缸，倒沸水，泡了杯金骏眉。她这天照例穿件斜襟蓝底印花袄菲彩网址官方，和她的船篷一个花色，她那顶竹编斗笠也放在船板上。
等客时，许竹银冲泡一杯金骏眉。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
许竹银52岁，在周庄作念船娘25年。她皮肤偏黑，一对细眼很衬船娘打扮。
全古镇总计近200条船，分红几大组，每组每条船衔接载客十趟，摇船的船娘就能歇了。等余下几组的共事们完成看法，交班的提醒会发到微信群里，船娘们就要去摇起我方的下一个十趟。旅游热季时，这十趟一天就能摇完，但也有一个月都摇不上十趟的经验，许竹银说，前年秋冬，多地封控，船娘们天天在船上晒太阳。
晒太阳也欢快，划子轻轻晃，东谈主在里头喝茶、钩毛线——许竹银的好几双棉鞋都是在等客时钩出来的。
年月吉的上昼，要乘船的游东谈主还未几，比及十点多钟，终于接到上前的讯号。许竹银解了泊船的绳子，往岸上一蹬，船就轻盈飘离岸了。船与船并行时，彼此说些贺年的话。经由一座桥，又要停驻第。河谈宽广了些，船们停成了斜王人的队形，船娘们说话更便捷。
她们平均年岁四十高下，高矮胖瘦都有，但搭伙呈豁达强壮的气质，隔着船彼此喊“来白相(玩)呀!”应邀的东谈主从一条船头跳到另一条船头，踩得船身猛震，她东谈主却是稳的。都是水上漂，许竹银说，祖上都是打渔的。
她是个例外。她出身在江苏兴化，一个油菜花比水更著名的场所。十八岁时到昆山周庄投靠表姐，在一爿小电子厂打工，每个月挣两三百块。然后与腹地东谈主成婚。婚后，她辞了厂里的职责，和丈夫一王人在古镇外寻了个“荡”，围网、养鱼、握鱼。两东谈主从古镇西南角的老屋搬到“荡”边居住，她便是在那里学会了摇船。每天天不亮，她与丈夫就摇着船去割草、握鱼。握到白鲢、花鲢、草鱼，装在两个大篓里，用自行车驮着去隔邻的集市叫卖。卖得了钱，再去买生老病死。
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，距离陈逸飞画出《闾阎的回忆》已快十年了，周庄的旅游业萌芽，外来东谈主多了。最早来的“都像搞好意思术的”，坐在各处写生。尔后是爱摄影的东谈主、拍电影的东谈主，搀和着各式肤色的旅行团……哺育之余，许竹银干过一阵子导游，全程陪游古镇，一次收费三十元。
1998年，丈夫有个作念船娘的姐姐退休了，闲出一条船来。许竹银借那船来摇，与姐姐、旅游公司均分收入，摇一回船能分到十五元。于是生活变得更忙绿：每天八点多罢了卖鱼的早市，接到顶班摇船的电话，她就骑一小时自行车赶到古镇景区。入夜下了班菲彩网址官方，又迢迢赶回鱼塘边去。这么奔走十二年，2010年，她耗尽近七万元，终于买下我方那条29号船。摇那条船，她能与公司对半分收入。她从此就不哺育了。
许竹银在摇船，左手持绳，右手扳推长撸。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
02
快要十极少钟，旅客慢慢多了，有饭店雇主捧盆到河畔，蹲下，一边沙沙地汏螃蟹，一边与许竹银攀谈，评价“今朝蛮缓和”。许竹银可爱摇船的职责，不仅仅为得益，也为能与岸上水中、山南海北来的东谈主攀谈。中国大陆的来宾自无用说，港澳台、东南亚的来宾也多得不得了。曾有杂志记者和她留住相干方式，说要为她作著述。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歌星来录节目，坐着她的船弹吉他。也有电影剧组找她跑副角，演员在岸上喊，喂!船娘!她要回一句，菲彩网址新闻中心欸!来喽!
她弥远铭记，刚开动摇船那几年，有位来宾请她边摇边唱首《小城故事》。她可爱邓丽君，往往也爱唱，不偏激一次在东谈主前很难为情，巴巴急急地唱了，获得十块钱小费。自后她学会很多江南小调，比方《周庄好》《摇船歌》《沈万三》——这些歌，在陆地上她是唱不出的，一踏上船，摇摇晃晃的，肌肉连带神经性反应，张口就能来了。
中午十极少半，我从沈万三故园对面的游船船埠上了许竹银的船，她也就摇上了兔年的第一回船。她在船尾，左手持一条罢了标的的绳，右手或扳或推那长橹，船夹着水流声就往赶赴了。她说，使橹的船，是最妥当周庄这种褊狭的河谈的。只不外摇深远，她的指根和掌心间结出厚茧。是以她当今习惯戴着三层手套摇船。
咱们先向北，经由富安桥、双桥、全功桥，又掉头向太平桥去。途中，许竹银唱起歌来，“小桥阿谁活水，好呀么多好意思好……”橹声便是她的饱读点。她教我，看周庄，一定要从水上看，唯独水的视角，才气实在反馈出这片泽国水乡的相貌。
她刚来周庄那年，周庄大桥还未通，古镇宛在水中央，只可靠摆渡宣战。古镇中莫得小菜场，鱼、肉、蔬菜都在船上叫卖。谁要，划子就靠岸在谁家的划子埠边，或者停在桥下，使东谈主放下个篮子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再把篮子吊上去。
自后，民居、民船都少了——沈万三故园里都曾住了好几户东谈主家，成就旅游后都迁走了。古镇的电影院拆了，改搭了一个临水的古戏台，她频繁经由，总念念起我方曾在那儿看过《姆妈再爱我一次》，哭得要死。街上的煤球店、锅碗瓢盆店改成了东谈主皮客栈和酒馆。一入夜，酥麻的情歌从酒馆里传出，很少再听到她可爱的《小城故事》了。
03
有变化是好的，许竹银说，变化带来全家的生存。她与丈夫哺育之初，两东谈主吃喝拉撒睡都在一条划子上，船舱里横竖只可躺倒两个东谈主，外支一个小炉子。熬苦日子。2000年后，古镇里的老屋拆迁，她一家东谈主在古镇外围新建了座三层小楼。2010年她买船后，丈夫了结了养鱼业绩，到古镇船埠作念接船职责。男儿毕业后，也回到古镇作念票务职责。按历史警戒，只靠摇船，她一年能挣五六万，如若小费收得多，七万亦然有可能的。惟一的失意在2022年，旅游生意空前冷清，她摇船只挣了两万元。好在，本年元旦后，场合好转，旅客又多了起来。这个春节，她揣测，摇个七十趟是问题不大的。当今，摇一次船，她能分到一百一十元。
不变化亦然好的。打莲厢、跳花篮、迎财神、摇快船等等的俗例活动，原都是古镇住户自愿的，旅游成就后，仍用当地东谈主来作念这些技俩，是以年味与以前不异足。饮食上，当地的特点照旧粽子糖、海棠糕、萝卜丝饼等，她可爱吃草鱼作念的爆鱼，新开的饭铺也仍在作念。还有石岸、石桥、石板路、每家每户的划子埠，以及那些爬墙植物、被青苔填满的粗心，几十年来，“原模原样。”惟恐她趁早来摇船，古镇街谈上尚莫得东谈主影，门店都以木板围掩着，唯独少数几个店生起炉子、冒出烟来——那是她以为周庄最好意思的时刻。
许竹银收到景区下发的玉兔彩灯。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
男儿在昆山市区买了商品房，她不念念去住，以为城市千人一面，嘈杂又冷清，那儿有古镇的生活适意?她看得很清，周围很多的牌号、五光十色的酒馆、如织的游东谈主，这是职责与生存。摇船或等客时，摇摇晃晃的船舱，船篷勾出的一小方洞天，洞天中的小桥活水东谈主家，这才是她的生活与享受。按公司规则，她将在五十五岁退休。不外她届时筹划恳求再摇几年船。《周庄好》里唱“门巷仍在波光里，扁舟宣战橹轻摇，声相闻，手相招，赤子小女过小桥”，她以为便是这么的，太贴切了。
过了太平桥，又过青龙桥，我该下船了。一上岸，抛头出面，坐窝感到空气里的湿度、温度起了变化，噪声也更近了。此刻岸上的旅客已挥汗如雨，卷入东谈主流，就只可被推搡前行了。
许竹银摇着空船赶回游船船埠去，接她的下一船旅客。天上淅淅开动下雨，水中岸上都有东谈主叫“落雨啦”，船娘们便各自拿出雨衣套上。除非打雷、刮大风，摇船照旧要不息的。许竹银没套雨披，只顾着摇远了，船头船尾挂着的几盏玉兔灯摇摇晃晃，缓缓看不清了。
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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